自毁行为的分析——一种理论

烈性酒、烟草、大麻甚至毒品，总有人对这些东西产生非同寻常的喜好甚至是依赖，在清醒知道它们的坏处的前提下，仍然肆意挥霍着自己的健康。那么是什么让人们陷在自毁的机制中难以自拔，我们为什么主动做一些明知道对自己有害的事情？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多种多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行为动机，不同的社会也会有不同的激励系统。在人类学家戴蒙德看来，用一种可以称作“动物发送讯号”的一般理论可以从一个侧面来解释这个现象。

他的观察分析是从新几内亚岛上的动物们开始的。一天，他在丛林中看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雄天堂鸟，它拖着长达0.9米的尾巴跌跌撞撞掠过林中一小块空地。毫无疑问，以它的体型来看，这条尾巴显然过长且过于鲜艳，已经远远超出了达尔文进化论意义上的用进废退原则，变成了一种“累赘”甚至是危及生命的潜在威胁。戴蒙德感到非常诧异，他想知道雄天堂鸟这种近乎自陷绝境的行为目的何在。类似的例子还有，在非洲大草原上，许多瞪羚当发现有狮子悄悄埋伏在附近的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立即没命地四散逃走，而是一边慢跑，一边迅速且尽可能地伸直四肢向上弹跳，一次又一次在狮子面前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那么，是什么让这些动物以近乎疯狂的方式而行动，即使明知这么做蕴含着很大的风险呢？它们通过这些行为试图向外传达出哪些信息？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来看看信息的潜在接受者是谁。在上述例子中，雄天堂鸟在追求雌天堂鸟的垂青以延续后代；瞪羚在警告捕猎者狮子不要妄想能吃到它的肉。那么信息的接受者如何接受并解读这些信息，去伪存真并根据自己的判断作出正确的反应呢？对雌天堂鸟来说，选择雄性以生育后代的行为是存在风险的：如果雄性的基因不够优秀，存在各种各样的缺陷或不足，那么与她结合后生出的后代也会存在先天不足，被自然界淘汰的可能性较高。套用经济学的术语，在存在较高交易成本和沉淀成本的情况下，如何判断不同雄性天堂鸟基因的优劣，决不能光靠对方的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这等表面功夫并不可靠，蕴含着较高风险。只有当雄鸟背负着那么大累赘的装备，比如超级巨大的尾巴、异常鲜艳的颜色、无所顾忌的大声歌唱，仍然能安安全全的活着，才足以表明他的基因优秀和强大，雌鸟与他结合后生出的后代也才更有优势可言。对捕猎的狮子来说，他们也不可能挨个与所有瞪羚都来一趟百米冲刺跑来确定哪只是他能追上并杀了吃肉的，哪只不是；他可以通过瞪羚们跳起的高度和姿态来大致判断出，哪只瞪羚奔跑的速度足够快，可以逃脱他的追捕，哪只则不能。这样即便瞪羚很危险地向上弹跳白白浪费体力和逃跑的宝贵时机，真正强大的瞪羚反而具有更高的存活机率了。

这就是以色列生物学家扎哈维一篇发表于1975年的论文的核心内容：通过传递昂贵的自毁讯号，使得动物们在损失一定实用功能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节省信息发送者和接收者双方的成本，以克服欺骗行为所可能产生的更大成本损失。此时实用性需求退居其次——雄鸟过长和过于鲜艳的尾翎、瞪羚空费体力和逃生时间的跳跃等行为，均通过自毁机制向信息接受者传递了这样的情报：我的强势是做不了假的，因而值得信赖。

那么，由动物而及人，这种理论可以给人类的炫耀财富、酗酒、吸毒等行为提供一个新的注解视角：许多昂贵的或危险的人类行为，其目的往往在于攫取社会地位，特别是追求异性的垂青。举例来说，男人为追求女人而赠送给她非常昂贵的、远远超出生活实际需要程度的礼物，或有意通过一些途径炫耀自己的财富，是在暗示：我有很多钱，足够供养你和我们的孩子。在这点上，他是相对很难作假的，因而炫耀财富的行为具有较高的可信度并多为女性所认同。同样，对于吸毒、酗酒等行为，行为者所试图传递的信息是，我很强壮，我很优秀，毒品也好尼古丁也好酒精也好，都不可能把我击倒，我还活着而且依然健康的事实足以表明，我是最棒的（尽管也许事实完全相反：炫富者债台高筑，吸毒者久病缠身，吸烟者床第之事乏善可陈）。通过近乎病态的自我摧残，人们以看似非理性的方式向外传递具有较高可信度的讯号：强者才能玩那些危险的游戏，所以我的基因才更有资格子子孙孙传递下去。

在很多广告宣传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子。一个男人英姿矫健的跨在马上，形容俊朗粗犷豪放，嘴里叼着某品牌的香烟，镜头闪过，旁边是一位娇美女性充满崇拜和渴望的眼神；各种各样远远超过生活基本需要的奢侈消费品广告；等等。但值得指出的是，第一，信息的传递不可避免具有欺骗性，对人来说，耀富、吸毒、抽烟、酗酒等自毁行为背后所展现的基因并不必然强势于其他正常行为者的基因，更为严重的是久而久之，这种欺骗行为必将影响到信息传递和解码活动的准确和可信度，从而破坏既有的评判标准和游戏规则。第二，人类的吸烟酗酒吸毒等自毁行为具有非常复杂的机理和背景，这种理论只是其解释途径之一，而并非全部。戴蒙德借用扎哈维理论解释动物界的自毁行为或许有效，但它无助于解释人类为什么会对烟酒毒品等产生持续性依赖，即上瘾行为。这已经超出自毁行为理论的讨论范围了。

《第三种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 Jerad Diamond著，王道还译，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