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2007

垃圾与现代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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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X一代所面对的社会状况入手,Bauman分析人的设计活动作为秩序建构的产物,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制造着垃圾。“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的这段话或许可以被理解为,人们根据自己的知识采取行动以改变世界,通过行动的结果来反向验证知识本身。如果这个过程是正确的,那么无处不在的垃圾是否在向我们标识出我们所持有的知识的混乱和驳杂?

传统农耕活动几乎不会产生废弃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粒谷物变成一簇谷穗,生生不息,生命在无休止地重复自身,进而达到“永生”。与之相反,以采矿为代表的现代生产方式却只是单向的破坏和毁灭,它把有用的部分提取出来,把余下“无用”的部分当作废弃物丢掉,本无所谓善恶美丑的自然在人的强行介入下被打上伦理标签,不同东西的命运如何取决于人的价值取向——知识通过改变世界证明自身,那么垃圾的产生足以证明人之只是的混乱:物品有用还是无用的判定标准,如果是以实际用途不同而加以分辨的话或许尚可(只是又会回到前述“手段——目标”的困境中去;但它甚至有时会仅以人的仪式性活动来加以区分。头发还在人身体上生长时,人们不厌其烦地梳理、涂油、盘成各种当下流行的样式;而一旦它被剪下,尽管还是头发,却立刻变成了肮脏无用的垃圾,在垃圾场与污物、粪便等混在一起。

现代性的创造活动总是在制造着垃圾。垃圾成为它不可避免的副产品,尽管不是它所希望得到的。它所预设的前提是:世界是可以改变的。它把世界认知为“我”和“它我”两部分,在无限膨胀着的“自我”的野心下,由“知识通过改变世界体认自身”的方式不断刷新“它我”的自然世界,推动现代化的进行,一俟启动便无法停止且不可逆转,结果是“它我”(自然世界)的垃圾化,甚至“自我”本身。只是的自我设计和自我否定活动会由于个体知识的不完备和理性的固有限度而使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风险和危机,人们对未来“应当”如何的解读多种多样,而未来“是”如何的却充满变数,知识对消弥“应当”与即将到来的“是”之间的差异的解决方案是对现有设计的更多设计,使之愈发庞杂和抽象:新的设计掩盖旧设计可能代来的风险;它产生的问题可再由更新的设计来解决……直到它成为自己存在的理由而无休止自我重复下去,成为脱离现实之“是”而自我不朽的永恒存在。其突出例证之一是,信息废弃物借助现代技术手段(尤其是电子计算机和互联网)实现了疯狂的、近乎无休止的自我复制,信息终于成为自我存在的目的,从而整体垃圾化。

现代化意义上的生产活动既产生有用的产品也产生无用的废弃物。前者被人们很骄傲地归功于“发展”,后者却成为人们不愿提及、或至多不过是得到隐蔽地关注的对象。只有当垃圾以无孔不入的方式填塞进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的时候,人们才十分不情愿地承认它的确存在着。有用的产品和无用的垃圾,这一枚硬币的两面同属现代化进程的产物,人们发现其界限是如此之模糊和难于辨别,以至于不得不成立强制区分二者的秩序和机构——对物质垃圾,为垃圾处理部门;在人类内部,是为移民局和海关。这样,垃圾问题敦促现代性发展成了作为一种设计典范的秩序构建。“好”之所以为“好”、“坏”之所以为“坏”仅仅是凭着人的一时之喜好构建秩序标准加以区分的,本无“好”或“坏”之分的世界由于这套秩序体系而成了垃圾。秩序标准的生成并不是由于人所声称的那样是“遵循历史发展规律”而产生的,只有有限理性和不完全信息的设计者——人——在非理性、偏见、迷信的“帮助”下只能找到失败的人造规律,并在它的指导下生产出更多的垃圾。这样,现代化构建的似乎是一个越来越好的未来愿景,它要求人们以理性和激情作无条件服从并按它的要求去行动。这样“现代化”似乎具有了自主的人格特征,“设计”成为自支持、自我证明合理的存在物;既然现代化的设计活动必定会产生垃圾,现代化又是一个一旦启动便无法停止也决不可逆的过程,那么我们社会中充斥这各种各样垃圾的结局也就不可避免了。秩序试图构建出这样一幅“万事万物皆各得其所”的幻想,也因此不由得生成“混乱”这一异体的自我,将同一事物强行剖为两面构成一对彼此对立、此消彼长的矛盾题。而“秩序”时时刻刻都在试图消除的“混乱”却恰恰只是“秩序”自身的又一种表现形式,一切努力都只能被消解,归化为虚无。“混乱”无法被消除,而“秩序”又不能否定自身,在此二难困境下,现代性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更多的设计——采取隔离的方案——解决眼下的冲突:对自然物或人类的垃圾建立一整套排外的规则体系,来寻求在一定领域内的秩序。就现代民族国家而言,这套维护秩序的规则就是法律。来自于现实的法律被逐渐授予先验于现实存在的全部主动权,通过抵抗无法律状态来确证民族国家自身的存在;通过先验性赋予法律以它得以成为秩序规则的权力。即使现代化发展到今天,民族国家也许不再支配、主导国民的价值取向、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等,它仍然保留着主权最基础以及最本质的权利:豁免权——它是秩序对混乱这一如影随形的孪生兄弟所能采取的最后措施:隔离。

此外,法律意味着(有法律的)秩序状态和(无法律的)混乱状态的对立。后者被排除在法律之外,不被赋于善或恶的任何道德意义,它的存在本身在秩序社会看来便成了无意义。在物质层面上其的确存在着,在道德层面上它却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在这种现代化的进程中,存在本身及其意义终于被强行剥离,不再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了。

2007.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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